论新闻的中立客观

2015.04.01【当今大马】论新闻的中立客观(上)

【廖珮雯】柔佛某私立学院新闻系的学生,上学期习修短片拍摄课程时,选择边加兰题材,反映一些受害民众的心声。在选择的题材和拍摄内容上,学生和授课老师意见不合,冲突点主要为两点:一是题材过于敏感,二是内容不客观,不符合新闻应平衡报导,遵守客观呈现的原则。

由于授课老师来自媒体业界,其对学生选材不符规格的依据,主要来自业界的作业方式。边加兰课题敏感,是因为其涉及政府的大型石化工业发展计划;内容不客观,是因为学生仅反映受害一方的心声,没有其他涉及单位的看法。

此案例可以问三个问题:

1)如果内容不客观,要达到相对客观,其实只要稍微加入发展商和政府响应即可,并不能构成极大错误。若根据上述新闻学观点,报导公众利益,give voice to the voiceless的理念远比客观还值得肯定,为何老师不肯定学生这方面的用心,反而强调指责其内容不客观?

2)为什么内容敏感和不客观,是放置在一起评论?

3)为什么国外媒体学者已有论述“新闻客观的不可能性”,作为新闻系老师,同时也是媒体从业员,仍坚持中立、客观,至关重要?

此案例有两个重点:其一,老师容许学生发表异议的空间宽窄;其二为整体社会氛围对“中立客观”价值观的崇尚。

客观非至高无上

从新闻学角度来说,写新闻讲求中立(neutrality)、客观(objectivity)、公正(fairness)、平衡(balance)、查证(verification)、准确(accuracy)。这是新闻的基础知识,尤其新闻学书籍必定提到这些标准。这主要因为新闻的主要目的,是追求事情的真相,反映真实,因此作为消息的中介-新闻(或承载消息的媒体),不能扭曲内容,制造假讯息,影响读者的观感和看法。因此,上述6项标准对新闻来说有其必要性。

除此,新闻写作大学课本《新闻报道与写作》(News Reporting and Writing)作者梅文曼彻(Melvin Mencher)在书中提到记者的使命感:记者对开放社会具有使命感,在工作上崇尚民主价值和道德。显然地,记者必须对威胁每个人公正、平等和自由参与小区生活权利的机构和活动警觉。

他在书中多处强调公众利益(public interest)和民主价值(democratic values),也提到give voice to the voiceless的新闻理念。他在论述了上述6项标准的必要性后,强调新闻在民主社会里最重要的标准,还是公众利益。

从上述数个观点来看,至少可以确定,绝对客观中立不可能存在,它是一种新闻专业伦理追求的原则。然而,即使无法达致绝对客观,记者仍必须尽量做到相对客观,多角度报导。但不代表“客观”是至高无上、类似最高级别的道德标准,反而较多是一种工具性功能。

若学生自主性受限发生在私立大专内,其政治结构因素不是主要原因(如马大教职员和学生的言论自由被限制、大专法令的牵制)。与国立大学相比,私立大专教职员和学生在言论发表上相对自由,因此容许学生发表异议的空间,一来和老师的个人态度、教育背景、个性相关,二来与其接收的普遍认知相关。这里普遍接收的认知,我暂且诠释为隐藏式社会价值观。而新闻中立客观的工具性功能,已经成为此类社会价值观,并主导整个社会思维。

现实乃社会建构

社会价值观如何形成?根据社会学家彼得伯格与托马斯卢克曼(Berger and Luckmann)在1966年的著作《现实的社会建构》(The Social Construction of Reality),强调社会建构理论,简略来说,个人和群体在社会系统中,长时间熏陶和互相影响后,观念和思维的再现,都与社会成员互动相关,进而形成理所当然的约定俗成,当所有社会成员都进入此再现的思想和社会体系,认同并不断再现,久而久之被制度化,深层植入社会中。因此,人们的知识、观念和信仰,是一种被社会建构的社会现实。

按照社会建构论,不论社会价值观的内涵是甚么,强调的是知识、观念和信仰等,主要由社会成员共同形塑,而非客观存在于人类之外所拥有的本质。

因此,学生发表意见,老师如何对待异议,以及异议内容为何,两者认知都来自于社会成员对观念的社会建构。

社会本来就是有机体,从新闻文本可看出其与社会思维的交互作用。根据框架理论,形塑新闻框架的三个框架,包括消息来源、新闻记者和读者本身。三者在诠释新闻内容时,都受社会氛围和认知基模的影响。既然新闻框架无法达致中立客观,同样地,强调“中立客观”的社会价值观,倒过来也是一种被影响的社会认知。因为从新闻专业伦理的角度来看,“中立客观”更多是一种工具性功能,但在此案例的情境下,已成为一种判断性的价值观,与公平、平等、人权、正义的价值判断等同。

掩饰复杂的政商利益

要解答上述三个问题,除了社会建构论,还要回归本地媒体界的生态情况,也就是社会成员建构观念的社会背景。我大致归类为三个主要因素。

第一,大部分媒体/报馆的主管不是新闻学背景出身,而且目前职位非常高的主管多为以前中学毕业就当记者,之后慢慢升上主管位置,对新闻处理的手法和观念多为继承传统留下的方式,但是对新闻学的学术性理念和理论几乎没有概念,尤其对国外新闻学和传播学发展和理论典范的转移,所知不多。

第二,由于本地市场要求媒体从业员/记者为记录者、撰稿员,技术含量高,对记者的独立批判思考和逻辑思辨能力要求不高。本地媒体教育也倾向培养技职能力高的媒体从业员以符合市场需求,不强调新闻学理念的训练。加上一些媒体从业员本身的驯化问题、饭碗问题、思辨能力等,形成整体素质的情况。

第三,媒体对“中立”价值的神话性塑造,使社会氛围普遍充斥“中立就是王道”的迷思。举例,《星洲日报》周刊刊登一篇专访台湾著名社会文化批判学者张铁志的文章,题目是“文化知识分子的景深”,引言描述张铁志:“近年移居香港,接下《号外》杂志主编的他,论及两岸三地时代议题时,也有中立、清晰且亲近的关怀”。若有跟进张铁志的面书,发现他其实言论立场清晰,并非中立,也写了很多批判政府和时局的文章。如此奇诡的配套组合,让人一惊。

报章如此处理可说是通过文化评论者塑造其报格形象,将诸如张铁志这类文化批判学者的格局等同其报格格局,藉此把报章崇尚的中立价值观偷龙转凤地置换于学者的形象上,于是报章、学者、中立、知识分子、文化,在此文化符号再现上,形塑了一组讯息:文化知识分子即使批判时局,也是拥有中立、清晰且亲近的关怀,和报章的文化形象符合。如此神话性地创造一组文化符号,赋予中立的价值观,打造报章文化形象之余,也藉此建立社会主流价值观。文化符号剔除报章垄断的本质、与政商错综复杂的关系,塑造的报章文化形象是去结构、去历史的。另外,报章惯常将版位分隔为两半,报导两方立场,藉此加强报章中立的立场和形象,强调此价值观的必要性。

因此,媒体业界对“中立客观”价值观的崇尚,至少来自上述三项因素:1)高层主管对中立的新闻处理要求;2)媒体从业员跟随、接受、内化为价值观;3)媒体机构由上至下对此价值观的建构、符号再现,进一步形塑为社会迷思,使社会氛围介入新闻“中立客观”的工具性处理方式,成为一种判断性的主流价值观。

接下来,需要问的是,为甚么是“中立客观”?这可以从权势者的工具角度去理解。

2015.04.02【当今大马】论新闻的中立客观(下)

承接前文案例,若要追问“为甚么是中立客观?”,可从新马克思主义学者阿图塞提到的“意识形态的国家机器”来理解其作为权势者统治思想的工具。

在案例中,老师对学生选择边佳兰作为题材有意见,成绩最终低空飞过,理由是内容题材敏感和不客观。该意见内容被老师认为是“异议”,他/她对“异议”的知识和认知,来自其对意见内容的社会建构。

而意见内容之所以是“异议”,必须先了解为何该意见会成为“异议”。新闻系学生拍摄边佳兰短片,和老师的冲突点在于“题材敏感”和“不客观”,这两点会成为“异议”,很大程度和主流价值观有关。前文已论述“中立客观”成为判断性的主流价值观,本文延伸讨论其如何成为统治阶级的思想工具。

认知与权力宰制

法国哲学家阿图塞(Louis Althusser,右图)的意识形态理论,将国家机器分为压迫国家机器和意识形态国家机器,并发展马克思的上层结构(superstructure)概念,认为社会形成由三项实践构成:经济、政治与意识形态。

他强调,经济作为下层结构,其生产形式(mode of production)决定上层结构的政治和意识形态,而上层结构则在生产关系的再生产(Reproduction of the Relations of Production),扮演重要的主导角色。经济生产形式决定统治阶级和低层阶级的社会关系,例如,农业社会的社会关系为地主和农民,资本主义的社会关系则为资本家和劳工阶级、消费者。

社会关系确定哪种上层结构的实践具主导地位,而意识形态的国家机器则协助统治阶级来维系生产关系的再生产。以资本主义为例,为了维系劳资双方的生产关系,统治阶级(资方)通过国家机器来确保劳力的供应,并鼓励消费,以让资本主义的生产关系持续再生产。

意识形态在运作模式中是“彻底无意识”的。其中被归类为意识形态的国家机器包括教育和媒体,意识形态的再现体系(图像、神话、理念或概念)是统治阶级的意识形态,是以一种隐形和象征的形式再现。通过再现的实践,形塑主流的隐藏式价值观。

这可以很好说明,人们对认知和观念除了社会建构,还包含权力宰制。统治阶级为了维系生产关系的再生产,在意识形态的国家机器内(教育和媒体),灌输符合统治阶级的意识形态,使之成为主流价值观,并通过多元性的文化工具,包装且隐匿地形塑社会认知和观念。之所以是隐藏式的价值观,是因为意识形态在再现的实践过程中,去除了体现经验中的矛盾冲突。

掩饰严重阶级分歧

在马来西亚,为了维系新经济政策(经济生产形式)衍生的社会关系,统治阶级(政商权势集团)采用“中庸和谐”的价值观,维持社会秩序的稳定。由于马来西亚的多元种族、宗教、文化背景,这类价值观为统治阶级再生产了生产关系--Alibaba(巫族和华族结合)政商结构,藉由种族的不断分化(所以要挺中庸),来掩盖阶级严重分歧的现实。

自从1970年代开始实施新经济政策后,各方面虽出现种族不平等政策,在经济生产形式上,逐渐形成土著和华族结合的朋党裙带关系,经济学者称为“阿里巴巴”(Alibaba)。为了维系此政商结构关系,处于上层结构的意识形态国家机器,如教育和媒体,一些成为与政治体制相关的意识形态宣传机器,在打着保卫族群教育、传承文化的旗号下,传达统治阶层的隐藏式意识形态。观察私立大专董理事的背景,媒体的经济结构,都说明资本结构类似“阿里巴巴”的政商结构。

在激化种族宗教文化的课题之余,赋予中庸的价值观,使之成为在大马情境中最应推崇的道德标准,这可在某中文报近期极力推广的“挺中庸”观察到。而社会氛围对中庸的推崇,也呼应政党强调的“要稳定,不要乱”、政治人物高唱“一个马来西亚”的和谐价值观,通过教育和媒体宣传推广,形塑为本地主流社会价值。

主流价值观形成,附着于教育机构和媒体的意识形态,以权力运作的方式,由上而下推崇“中庸和谐”。若应用在新闻议题上,只要题材不符合统治阶级的意识形态,就可轻易以破坏“中庸和谐”为名,指“题材敏感”和“内容不客观”。学术和言论自由必须有限度,新闻也必须“中立客观”,并将新闻价值的“中立客观”无限放大,成为新闻专业伦理的最高道德标准。

中立、客观,逐渐成为整个社会应抱持的思维,在朝野政党竞争激烈的当儿,走中间路线成了整体社会思维。然而,经过权力对意识形态的操作,属于中庸之道的智能和新闻原则的中立客观的本质,在此情境下,还剩下多少?而在争论看法是否中立客观时,又掩盖了多少社会矛盾和冲突的本质? 

中立客观之用

若将“中立客观”的意识形态视为统治阶级的工具,可以有以下用途:

1)借口:在谈论争议性议题时,只要一方的意见和统治阶级的立场不符,指对方“不中立客观”,来合理化统治阶级的立场,避开讨论议题的深层结构和内涵。此借口多为媒体(尤其高层)、政治人物、社团领袖所用。

2)安全地带:只要保持中立客观,不触碰敏感题材,就是正确的做法。这其实是让自己切割于所有和社会议题相关的事物,让自己“安全”立足/置身于风险之外。“中立客观”无形中成了某些人的护身符。

3)对付异己:“中立客观”成了不需实在立论点,只要立场不同,就可指他人“不客观”的简易词汇。“中立客观”成了价值判断的判准,这个工具很好用,因为一旦有立场,一旦超越中立的界线,就是偏激、主观。主观偏激就是有罪,或不符合马来西亚中庸的国情,因为我国是多元文化的国家,不宜过激。于是,不中立=不客观=不中庸=偏激=主观=暴民=破坏社会和谐=影响多元种族文化宗教和睦共处=制造混乱(或重现513事件)=反政府=……最后被分析“有罪”,必须纠正回来,改过迁善,挺中庸。

4)排斥/打造社会异类:当“中立客观”成为主流价值观,坚持“不中立客观”者、有主观立场者,会被打为社会异类,这意味此一群体被污名化,被“有罪化”,进而被社会成员排斥,或成为沉默的一群,或改变看法来符合主流社会的意识形态。

院校助权势者维稳?

当国外的媒体研究已进阶到探讨文本背后隐藏的权力结构关系时,我很惊叹于我国仍纠缠于“中立客观”的辩论和强调“中立客观”的种种似是而非的论述。这已经不是甚么新闻学观点或媒体伦理,而是背后隐藏的势力在利用“中立客观”价值来维系其政治经济权力的稳固,而制造属于马来西亚式的“中立客观”。

原本应推展学术自由的私立大专的新闻系内,在上述社会氛围下,成了协助权势者维系政经权力的棋子,在意识形态的国家机器内,通过惩处的方式对学生洗脑,一切有违“中立客观”这个最高指导原则的教条,都必须被指责和受罚,最终限制对社会文化的批判思考能力和想象。 ‖  原文出处(上)  ‖  原文出处(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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