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迪澎（2011.06.19）。〈饶仁毅，新闻史不应遗漏的名字〉 ，《东方日报•东方文荟》，A35版。
【庄迪澎】我在1998年离开《星洲日报》之后，就不想重返媒体前线，选择了退守后方，毕竟从事传播学教育是在理大传播学院念书时找到的人生方向。2005年选择挑起创建《独立新闻在线》的担子，而不是重返新纪元学院媒体研究系或接受南方学院的盛情邀请开办新闻传播系，一个关键性的考虑因素就是当时尚无中文原生新闻网站，这个“拓荒”工作意义匪浅。
然而，夹着新闻系科班出身、曾任媒体研究系主任，且长期撰文评论媒体现象的背景，主持《独立新闻在线》编务的最主要挑战，就是很多人在看着你能否“坐言起行”――实践教学和写作时主张应该实践的事情，以及避免犯下教学和写作时所批评的错误。回首六年来时路，《独立新闻在线》最珍贵与自豪的作为，莫过于高度的编采自主，以及公开和持平回应读者的批评；这两点，不仅在与传统媒体评比时如此，即使是网络媒体同业应也无人能出其右。
《独立新闻在线》的编采自主有两个层次：一是业主不干预编采决策，二是编采团队参与日常编采决策过程，写或不写不是总编辑一人说了算；2006年离职的财经记者苏爱萍在今年5月30日发表的一篇短文可以作为注脚，她写道：“《独立新闻在线》让少数幸运的记者，短暂的品尝到所谓真正的新闻编采自主是怎么回事。……没有人告诉你新闻应该怎样写。没有广告客户的压力。……记者有选择题材的自由。……大家都是平等的，都在摸索属于自己的模式。”（注一）
进入理大传播学院念书以来，关注所有权控制（ownership and control）的传播政治经济学一直是我的学习旨趣。《独立新闻在线》的经验推翻了所有权控制的理论了吗？我认为不是，《独立新闻在线》六年来享有高度自主是“特殊个案”，是“人”的因素使然，而筹集经费催生《独立新闻在线》的饶仁毅信守不干预编采作业之承诺，以及不以创建媒体逐私利之自持，是十分关键的因素。
催生《独立新闻在线》之初衷
出任《独立新闻在线》总编辑之前，我和饶仁毅仅是点头之交；比较有印象的互动，是我在新纪元学院媒体研究系主任任内，有过数面之缘。2005年4月底的某一天，他打了电话约我见面，说是要讨论一个计划。过后，我们在吉隆坡安邦路一家咖啡馆见面，初步讨论了创办一家新媒体的构想。
饶仁毅要创办新媒体的初衷，乃发现到马华公会和砂拉越木材大亨张晓卿在2001年携手并吞南洋报业控股、垄断西马半岛的中文报业后，中文舆论单元化趋势日益显著，中文报章越来越明目张胆地封锁华文教育议题（例如白小保校运动曾被消音）及制造偏颇论述。创建新的言论渠道，方能让被消音的议题有新出口、能对主流媒体似是而非的论述提出异议，被封杀的评论人也有发声的平台。
这次会面，饶仁毅侃侃而谈阅读《国际先驱导报》、《远东经济评论》、《经济学人》等外国报刊的经验，以及对国内媒体恨铁不成钢的期许。谈到《独立新闻在线》的规划，他却谦逊地说：“我不懂媒体，我只负责找钱；媒体是你的专业，怎么做，你去规划。”他对我开出的唯一“要求”，就是别亏待同事，要根据同事的资历与能力给付应得待遇，不能“学”中文报社剥削记者。
创办新媒体作为促进新闻自由和多元舆论的“实践”，确实是个难以抗拒的诱惑，我当时就应允草拟企划书。大概两周后我们再次会面，我把包含网站形式、编采方针、内容构想、幅员规模与薪资，以及全年开支预算的企划书递给饶仁毅；他看了一遍后，还是一句话：“媒体是你的专业，就照你的计划去做。”
饶仁毅对《独立新闻在线》的“不干预”，无论是在行政事务或编务都可谓贯彻始终。由于需顾及经费是否充裕，征才的雇佣条件、同事加薪升迁、外派采访预算等决策，我都会向饶仁毅报备，他的回应经常是“你认为合理就可以了”。这种“不干预”甚至“不过问”，使得一般媒体企业以赏罚手段迫使员工屈从或员工“揣摩圣意”讨好业主的现象，不至于在《独立新闻在线》出现。
信守承诺，恪守分际
在编务方面，饶仁毅不仅保持“超然”态度，对同事的专业能力更是充分信任。我们在2006年因报道福联控股的治理纠葛而惹上诽谤官司，饶仁毅从没质疑撰稿人的专业能力和把关人的判断，而是果断地承诺全力支持同事应付官司，即使败诉，一切赔偿也由公司承担。
饶仁毅是董教总法律顾问，也曾任留台联总会长，在华社人脉广；《独立新闻在线》尖锐的报道和评论，肯定给他招惹不少电话干扰。许多人虽然言必新闻自由，当自己成为新闻主角时，却总是试图以“打电话给老板”的方式向媒体施压。《独立新闻在线》创刊不久，就有华团领袖不满我们的报道而打电话给我，同时又向饶仁毅投诉，但饶仁毅直接了当地回说：“我不干预编务，你们对内容有意见，向庄迪澎反映。”
诸如此类的情事，都是在事过境迁之后，我们问起，饶仁毅才轻描淡写地聊几句，从没要同事“留意”。2008年岁末，《独立新闻在线》率先报道《星洲日报》女记者在部落格叙述遭华教元老性骚扰的委屈，报道发表后，不少“阴谋论”的指责就传到我们耳边；我们估计身为董教总法律顾问，又处于新纪元学院风波风尖浪口上的饶仁毅，必会遭到华教界各路人马责难。一个多月后的农历新年收工宴，有位同事见到饶仁毅劈头就调侃他“身上是不是插了很多箭？”饶仁毅听后，轻轻摇头苦笑，回应说：“还顶得住……你们做好分内事就行了。”
2008年新纪元学院风波延烧时，我国刚经历第12届大选的政治大海啸洗礼，政局波谲云诡，偏偏《独立新闻在线》两名记者离职空缺尚未填补，处理变幻莫测的政治事故就已疲于奔命，却还遭受新院风波的池鱼之殃――有些人抱着“非友即敌”的心态，罔顾事实地凭主观偏见硬把《独立新闻在线》划成“叶派”，又毫无根据地臆想饶仁毅幕后指挥《独立新闻在线》如何处理新院风波。（注二）
身为总编辑的我首当其冲成为攻讦对象，曾代班一星期的副编辑陈慧思也经历了令她感到心力交瘁的相似经验。甚至到了2009年，我们还在应付无理取闹的“踢馆”，陈慧思因而在同年7月19日发表一篇部落格文章表达心声，其中两段文字既是《独立新闻在线》编采自主的写照，亦恰如其分地叙述了饶仁毅恪守分际的态度：
“因着饶仁毅，《独立》被某些挺柯派人士钉得死死。我既然知情，就实在忍不住要说句公道话，饶仁毅固然在新纪元课题上扮演了具争议性的角色……不过维护《独立》的独立这一点，他真的做到了。这恐怕是许多道理说得响当当的人都没法办到的。
我在《独立》这些年，从没接过饶仁毅的‘问候’电话，我撰写的几千篇稿，也没有一篇的任何句子或段落因‘文长’、‘敏感’或‘有护主需要’而被删除。我固然没常被派新纪元的工，可早前连赶几场新纪元的工的同事们，也从没抱怨稿件被删除。以我们几个同事的个性，我想要是她们的稿件被删，总编辑庄迪澎早就大祸临头了……”（注三）
饶仁毅虽牵涉于新院风波之中，但在新院风波期间，他由始至终都不曾和任何一位同事谈论此事，更别说指示我们如何处理新院风波的新闻。这正是饶仁毅之所以得到同事们敬重的缘故。
新闻史上应记一笔
六年来，饶仁毅确实无怨无悔地为《独立新闻在线》筹措经费；当同事们探问还可维持多久时，他总是以一贯乐观积极的神情要同事安心工作，经费让他烦好了。《独立新闻在线》员工在5月19日宣布展开自救行动之前，饶仁毅也还在奔走，冀望力挽狂澜。单凭这点就已是难得，更难能可贵的是，饶仁毅从没有利用经营媒体之便图谋一己私利和沽名钓誉，而是一如既往地彳亍于自己的生活轨道，把《独立新闻在线》挣得的赞美、荣耀与光环都归予同事。
《独立新闻在线》员工展开自救行动之后，饶仁毅爽快地把公司股权转让给员工并宣布引退，《独立新闻在线》从此步上一个没有饶仁毅的新里程碑。然而，没有饶仁毅就没有《独立新闻在线》，也没有六年来备受赞许的这支团队，这是任何人都无法切割和涂抹的客观事实。
严格说来，《独立新闻在线》应是马来西亚第一个以中文为主媒介语的原生新闻网站，其开创性意义与价值不言而喻。在我国新闻史和（电子）报业史上，“饶仁毅”是不可遗漏的名字；究其因，不光是他催生及筹措经费维持《独立新闻在线》之贡献，更在于他始终自觉地信守不干预编采决策之承诺，以及充分尊重和信任同事的专业能力，这一切使得《独立新闻在线》矢志为新闻业建立新典范之抱负成为可能。 ‖ 原文出处 ‖ 下载PDF档 ‖
注解
注一：苏爱萍撰《那时候，独立新闻在线刚刚成立》（2011.05.30）：http://www.merdekareview.com/news/n/18501.html
注二：参阅拙撰《池鱼》一文（2009.10.30）：http://www.merdekareview.com/news/n/11241.html
注三：全文可参阅：http://chanweisee.blogspot.com/2009/07/blog-post_19.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