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斯敏•阿末:族群和解的代言者

Yasmin 01

2015.07.05【燧火评论】雅斯敏•阿末:族群和解的代言者

【关志华】再过几个星期就是雅斯敏•阿末(Yasmin Ahmad)辞世六周年。她留下来的五部剧情片、一部电视电影以及无数节庆广告短片,影响了马来西亚人对族群关系和文化碰撞的看法。这些跨族群关系的刻画,也是「后烈火莫熄」和「后308」年代马来西亚社会渴望的理想情境。

我曾在外国研讨会被问为何讨论马来西亚华语电影时,未加入或重视雅斯敏的电影,可见其作品学术价值非凡,也证明除此之外,能进入国际学术视域的本土电影还是寥寥可数。

各种「越界」呈现,使得雅斯敏的电影在国政治氛围和影视文化中备受瞩目。例如马来女孩诵经后打开贴满金城武海报和杂志封面的衣橱、马来裔在日常生活中大量的英语对话、靠字幕来看港剧同时又可以随着泰国歌曲翩翩起舞的马来家庭、不介意摸狗以及关怀性工作者的伊斯兰宗教师,甚至异族年轻男女也可以跨越族群和宗教樊篱谈恋爱。这些文化混杂和越界的尝试,捣乱了当今族群政治操弄者的族群鲜明分化,导致她被保守马来民族主义者烙印上「污染文化」的罪名。

混杂文化的日常生活实践

电影中的跨族群恋爱,主要表现出年轻人并没有太多族群包袱,可以不理会族群背景而被心仪的异性吸引。这与雅斯敏曾编导的国家石油公司(PETRONAS)广告短片Race(2007)和Tan Hong Ming In Love(2007)的涵义如出一辙。 然而,无论《我爱单眼皮》(Sepet,2004)的胡姬花(Orked)和华裔男孩阿龙、或《恋恋茉莉香》(Talentime,2009)里茉莉花(Melur)和聋哑印度裔男孩Mahesh,都没有让我有太多的感动。导演对跨族群爱情的刻画有点刻意,这些异族男女的「来电」,也显得稍微突兀,这些简化铺陈最后变成了纯粹「为跨族群而跨族群恋爱」。反之,她对主人公们家庭日常生活的刻画却妙趣横生,说明文化混杂早已在马来西亚日常生活中实践。

雅斯敏曾说过她不懂政治,其电影主要是探讨爱,而不是讲述政治。但在族群政治泛滥的马来西亚,她的作品却是百分百的「政治」。《花开总有时》(Gubra,2006)里Alan(《我爱单眼皮》阿龙的哥哥)所说「待在马来西亚并不容易,就像爱着一个不爱你的人」,基本上道出了华裔马来西亚人的心声。

身为对族群待遇不平等呛声的马来穆斯林,雅斯敏颇受华裔观众欢迎。当这些异议出自一位土著、穆斯林时,肯定比华裔和印度裔或非穆斯林发声,有着较低的争议性和敏感性。也许雅斯敏从不以土著自我定位,但在政治现实下,我们无法无视其土著身份,让她在批判族群政治时得以占据较优势位置。

她的电影都背负着宗教和谐与族群和解的使命。《花开总有时》接近结尾的一幕出现信奉伊斯兰教、基督教和道教等主人公们一系列不同的祈祷画面,再附上伊斯兰苏菲诗人、学者Jalāl ad-Dīn Muhammad Rūmī的名句:「灯也许不同,但所散发的光是一样的」(The lamps may be different, but the light is the same),试图提醒各种宗教的大同世界价值。她秉持着一种中庸的宗教观,向非穆斯林展现伊斯兰去除族群政治的正善面向。

这种宗教观在《皈依》(Muallaf,2008)被进一步拓展。其基调集中在宗教的探讨,从可兰经教义到奥古斯丁(Saint Augustine)的名句都派上用场,再次展现宗教异曲同义的真谛。本片表述了「人们对他╱她们不理解的东西会感到害怕」(people afraid of things that they don’t understand)的情况,因而提出理解宗教(尤其是伊斯兰教)的重要性;也因为引用许多宗教的教义而变得有点抽象,未必能促进非穆斯林观众对伊斯兰教的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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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迷者:拒绝理解异己的隐喻

可贵的是,《皈依》提出了宗教诠释的问:不同人或有不同诠释,惟前提是必须阅读经文。电影较有寓意的一幕是女主角Rohani为一位昏迷的华裔病人诵读可兰经经文,认为对方喜欢聆听,但男主角Brian却质疑昏迷者不可能领悟。难道电影欲暗示,便是那位昏迷的华裔就是自我封闭、不愿去理解异族的群体?我好奇的是,假设这两个角色(诵读者和昏迷者)互换,甚至不是念可兰经,又会何种种情况?这部电影将受到什么待遇?

依循雅斯敏一贯的跨族群恋爱方程式,华裔男主人公Brian逐渐被Rohani吸引,也开始阅读可兰经,甚至想学习阿拉伯语文,以便更容易进入Rohani的思想世界。这不啻为雅斯敏充满理想的跨族群境界,我却认为华裔和非穆斯林并不一定要读懂可兰经,各族群之间才能够和谐共处。由于她的和解使命包袱太重,本片流于说教。Rohani也仿佛变成雅斯敏的代言人,成为固执封闭的非穆斯林(由Brian所象征)的启蒙者,教导他╱她们宗教的真善和人类互爱的美好价值。

雅斯敏的跨族群使命,继续在《恋恋茉莉香》散发光芒。族群相处和文化间的碰触,在一间学校的表演比赛徐徐开展。然而,我却看见某些非马来裔和非穆斯林僵固不变的图像。例如华裔学生Ka Hoe穿着红衣裳拉二胡的表演,俨然是典型的固守中华文化形象。他有个威权、怕输的父亲,极度注重学业成绩,对马来同学比他还高分愤愤不平,认为是马来裔「受保护」的结果。印裔聋哑男孩Mahesh也有个封闭顽固的母亲,阻止弟弟和儿子与穆斯林交往。

开明穆斯林视角的局限

反而片中思想最开放、容纳度较高的却是马来裔。马来学生Hafiz唱着自创的英文歌曲,主动跟华裔同学Ka Hoe示好。Melur也因混杂、西化的家庭背景(有个华裔穆斯林佣人和来自英国的祖母),并未反对女儿与异族交往,但某程度上却延续了《皈依》的族群关系刻画,再度把非马来裔和非穆斯林呈现为较固执封闭的群体。换言之,当雅斯敏试图修正非马来裔对马来裔、伊斯兰教的误解与偏见时,对非马来裔的刻画却显得有些刻板。我只能说,如此局限,皆因她往往只能用开明马来裔或开明穆斯林的角度,来看待本国族群政治和族群关系。

当然,要求一位创作者从全面的角度思考族群政治问题,惟恐强人所难。雅斯敏离去后,我们需要更多开明土著和穆斯林,去支撑马来西亚的政治改革。只有少数独立电影尝试从少数族群的角度来探讨族群关系,如刘成达的《口袋里的花》(Flower in the Pocket,2007)、Deepak Kumaran Menon的Chemman Chaalai(2005),以及黄明志的电影等。晚近冒起的华语商业电影因商业考量,大多数躲进政治安全的城堡,因此,未来讨论族群关系和推动社会政治改革时,我们亟需更多不同角度的声音。  ‖  原文出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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