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09.020【燧火评论】黄明志电影中的华裔认同
【关志华】国人对黄明志的认识,应该是从〈麻坡的华语〉开始。这部主张地方性语言文化的饶舌音乐短片,强调华裔本土文化的差异,在当时马来西亚华社较为少见。面对强大的马来文化霸权与国家文化政策,华团和文教组织倾向于捍卫「统一」的华裔本土文化。到了〈丘老师的ABC时间〉,黄明志以淫秽的表现手法向华教呛声,引起部分华教人士不满,再度为本土文化带来干扰的躁音。
身为少数扛着本土认同旗帜冒起的创作者,黄明志善用本土认同隐含的争议性争取曝光。从〈Negarakuku 我爱我的国家〉、〈我要回家〉、〈我要见首相〉等作品,都离不开本土认同诉求(当然他也曾宣称创作了许多跟政治认同无关的情歌)。他拍摄的几部电影当中,尤其以《辣死你妈2.0》(2011)适合作为华裔身份认同的课堂教材。
本片上映期间,他宣称它呼应首相纳吉的「一个马来西亚」精神。但这并非纯粹鹦鹉学舌或为政府摇旗呐喊。在电影筹备过程中「我要见首相」的动作,控诉国家拒绝辅助,仿佛对「一个马来西亚」的嘲讽,似是试图骑劫纳吉的概念,突显本身才是货真价实的「一个马来西亚」。
嘲讽「一个马来西亚」精神
本片对华裔「从中国到本土」的认同转变之叙事浅显直接。黄明志化身的主人公黄大侠从中国厨艺学院学成回大,坚持烹煮正宗中国菜,经过一段启蒙之旅后,终于确认自身的本土文化与国族认同。电影对中国厨艺学院的「叙场镜头」(establishing shot)画面,呈现出一片山水画式的景色,再配上中国式屋顶及龙雕像,完全为了衬托黄大侠的中国情意结。
然而,一边炒饭一边发出「wa lau eh」之声,却与黄大侠的中国认同不太搭轧。这该不是高度认同中国者的文化表现吧?抑或这幕想表达的是,无论多么认同中国原乡,华裔始终无法避免受本土化影响?
喜欢拼贴、混合、戏谑,颠覆各种文化符号和刻板形象,无疑是黄明志的创作标志。他的本土认同,也是通过这些手法表现出来。在打造华裔本土认同的过程中,他无法回避马来国族主义霸权问题,同时也须与中国原乡「中国性」(Chineseness)进行对话。《辣死你妈2.0》既戏谑马来国族英雄汉都亚(Hang Tuah),也嘲弄高举马来剑的马来政客,通过刻画穿戴着宽松、露肩的马来女性(片中梦境的一幕),藉此颠覆现时「伊斯兰教化」的主流马来女性形象。这些基本上都在挑衅马来国族和伊斯兰文化霸权。
他对中国认同的表述相对饶富寓意。黄大侠的餐馆被封后,只好应征其他厨师工作,虽仍强调中国学厨归来、会烹正宗中国菜,但工作机会总是让那些宣称「绝对是正宗的中国人」的中国应征者获得。这直截了当说出无论华裔马来西亚人多么努力,永远都无法成为「正宗」的中国人。
将中国人「异国风情化」
更有趣的是,这些中国人(包括他的同学兼对手蓝乔)以一身文革时代「毛泽东式」的军装出现,更摆出文革时期样板戏芭蕾舞的挺腰、昂首、握拳的刻板姿态,完全把中国人给「异国风情化」,跟马来西亚的社会情境扞格不入。黄明志喜欢嘲讽中国,在《鬼老大哥大》(2012)刻意加插中制炸弹无法使用的情节,无异于告诉观众:「我不是中国人」。
语言也是黄明志爱把玩的元素之一。《冠军歌王》(2013)出现角色们用不同方言交谈却完全听懂对方的情节,将华裔混杂语言的运用推到极致。也有一幕嘲笑标准普通话,以滑稽的方式突显华裔在语文运用、腔调上与标准普通话的差异。这种对语言腔调的戏谑,呈显华裔马来西亚人早已成型的本土认同,中国已是「回不去」或根本「不需要回去」的认同对象。
惟黄明志这种游戏心态,并未在电影中有任何肯定的答案。《辣死你妈2.0》接近结束时,黄大侠却对蓝乔说出一句在认同意义上颇暧昧的话:「你一定要记得把师父教给我们的东西开枝散叶。」既已心属本土,又为何要求传承中国文化开枝散叶?或许这是黄明志认同意识的自我矛盾,但我们不妨看作是黄大侠的认同意识仍保留一定的中国性。华裔马来西亚人与中国的认同关系虽已渐行渐远,但并不一定轻易一刀两段。
超越本土固有想象
《冠军歌王》(2013)里香港吴孟达和台湾高凌风分别饰演的港台歌王在此出现,显示马国华裔社群与其他华语地区的文化(尤其是流行文化),依然息息相关、藕断丝连。但片中「卡拉村」村民穿着舞台表演服饰,一片歌舞升平的嘉年华景象,却让它成为奇特的空间,完全超越了我们对「马来西亚本土」的一般想象;华裔的本土文化也变得较为流动、开放、充满可能性。
黄明志拒绝赋予本土性、华裔认同任何稳定的答案。《辣死你妈2.0》提问「如果现在羽毛球比赛,中国对垒马来西亚,你对支持那里?」时,回复却是「看我下注那里啰」。这不啻表明很多时候认同其实是一种选择,可以伺机而动,甚至是功利的。华裔在二战后逐渐对马来亚产生认同,与共产党执政中国不无关联。正因为「回不去了」,从此必须落地生根,参与建设国家、投入政治,争取自身权益。也像是为自己押注,当中有多少程度是功利的,值得我们思考。
黄明志毫无节制的嘲弄颠覆,难免让电影情节显得胡闹。例如「kimochi」(日语,感觉好或舒服的意思)笑料,令我起鸡皮疙瘩。但无论如何,他的言行及作品某程度上斫开了华裔本土认同形态的裂缝,从中激发更多的可能性和想象力。至于「马来西亚的本土文化是什么」等大哉问,我们大概很难从他的电影找到固定的答案。 ‖ 原文出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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